忘却机巧

元年

(梦女/OOC)

二.

这是天下大乱的最后一年,桃始华,仓庚鸣,鹰化为鸠。

嫩芽尖尖垂落一滴清澈的雨水,背对众人的男子身形挺拔沉稳如山,“纵然萧关已被占领,然其位处要塞,加之百姓并不由心臣服,将其夺回势在必行。

“此事,有无限一人足矣。”

 

箭簇如雨,遮天蔽日。

冷兵器交接的声音犹如美玉轻击,叮叮当当,若四周毫无狼烟,若眼前不见鲜血,说这是一场表演亦无不可。

最后一根长箭经人挥剑砍断,城门口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。

“大人,”他分明没有抬头,城墙上官员却连退两步,借擦汗隐藏自己的慌张。

——“请弃城投降。”

晶莹弧线在阳光下一闪而过,几乎无人注意。

 

有几位聚在宝镜前,共同见证了这一幕。

“唔……”蓝衣仙人微笑,“看来我们白跑一趟了。”

 

无限并没有分心去看不远处停留的水蓝色蝴蝶,他默默收回武器,随士兵入城。

他知道城墙上的官员并不是这趟要见的人;如果他是自己人,他用不着“投降”一词——在无限出发的前一天,线报传到后方,关外铁骑已入中原玉门。

形势严峻、情况突兀,就像此刻突然降临的风雪,刮得人脸生疼。

迷眼飞白中,洞开的中门像给出了一道通往宫殿的路,珠光宝气,暖意融融,宽大无比的沙盘后是闭眼假寐的散发男子。

感知到另一端审视的视线,阿史那杜尔睁眼,两相对视,一时风雪静默。

来自草原的男儿眉眼深邃更胜中原人,菲薄的嘴唇微张,忽然用胡语低语。

“她的眼光倒是一点也不差。”

 

她是谁?

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间比自己预计还来得更早。阿史那苏尔操刀割下羊腿,奉为上宾的“贵客”面无表情,仿佛黑脸,近乎于逼问。

“她?”男人重复一遍问题,笑得友善,“是谁?”

“阿元。”
男人盯紧无限,短短两字也露欲言又止的珍惜。

“阿元是谁?阿史那部从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。”

“王子知道我问的是个女孩子。”

“因为我部早有意愿向贵国求亲修好之意。”四两拨千斤,前尘旧事他草草带过。

“确定只是修好而非分一杯羹?”

阿史那杜尔大笑,挥手止住恼羞成怒的部下。

“我早就和父汗说过联姻不会是最好的办法,但起码这段时间,足够让两族之间不再起战乱。

“无限大人是贵客,我们必定好好招待——带贵客帐中安歇。”

 

依旧是碧水青天,这片素有“塞上江南”美称的边城小镇在战乱里不失丽色,无限持剑徐行,物是人非,一时思绪起伏。

远起长烟,层层叠叠的暮色将苍穹染透,直至出现中原难见的凛冽明星,身后士兵终于忍不住,上前请他归去——

男人眼神不起波澜,对方却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
到了住处,有内应递进消息,无限打开纸卷,“外族乱,豁真反。”

阿史那族内部已经不在阿史那杜尔掌控中,另一位豁真也是殿下么?

他蹙眉,焚尽纸卷。

答案却远比他想得更快揭晓。

那时候无限视角已经从城角转上城墙,他被迫与阿史那杜尔一并面对来势汹汹的匈奴大军。

“阁下先看看我父汗选定的和亲人选再说不迟?”杜尔言毕,放声长呼,“木黎华!——”

滚滚尘烟里逐渐清晰的一张脸,让城墙上所有外族人、除阿史那杜尔以外,皆行了大礼。

无限脸色略显苍白,他终于知道那位造反者是谁——匈奴语中的汗王之女,可不就是“豁真”?

 

没有一把刀横在他颈间,也没有人强迫他说话,眼下单单、两两相望,来自关内的男子就已经长久无言。

“墙头马上遥相顾,一见知君即断肠。”阿史那杜尔“啧啧”两声感叹。

无限握紧手中武器,片刻后又松开。他淡淡,“殿下好意。”

二人并肩,宛若日月同出,平分秋色。

“木黎华,父汗离世的消息前日才到,今天你就来了,真是好巧。”

乌黑马匹上负箭筒携女刀的女子面色坚毅,她昂首直视,“王兄说得不够直接,这里所有人、包括你,不都认为我是杀害父汗的凶手吗?”

“怎么会?”他笑,“我们可是亲兄妹。”

“我的妹妹木黎华,在后方替我解决了那些没良心的蠢货,又千里迢迢送上军马,不仅早日与哥哥团聚了,还预备一并奔赴前线……”

“够了!”她怒极,将马鞭朝地上一甩生生劈出裂帛声,“你这个畜生,长生天会惩罚你杀父弑君的罪恶!”

 

木黎华从来就不好相处,隐忍至今的温顺一朝撕破,她同样是驰骋原野的狼。

她还是阿元时无限就知道她非同寻常,所有看似平常也通通只是——“看似”而已。

 

是她横刀立马,也是他们招招见血。眼见城池失守,阿史那社尔下手愈发狠辣,揪住对方漏洞,竟是要生生掐断无限喉咙。

千钧一发之际,箭哨长啸,生生将他手掌钉死,男子因此怒吼,声音可怖,竟胜野兽。

一把女刀飞越浓烟,寒光雪亮,在众人眼底转了个圈,直接削去了关外男子半个脑袋。

怒吼声戛然而止,塞外的人马攻入城中,狼烟滚滚,欢呼如潮。

 

她脚踩烽火狼烟,终于到了和他一样高的视角。

阿史那杜尔说的没错,部落里确实没有一个叫“阿元”的女孩,“阿元”是生身母亲为她取的名字,属于汉人,属于江南。

现在她从胡地而来,是阿史那木黎华。

那他会怎么看?女孩死咬嘴唇,一度希望自己是哑巴。

没有想到的是,他上前用一席血衣覆盖她的无措。

“下次不许不告而别。”

男子的胸膛结实可靠,衣襟上仿佛还能嗅到当年同样的芬芳。心跳清晰在耳,她埋起脸,环住这个真实的无限。

 

阿元再睁开眼,藏青色如铁板围困四周,她“腾”一声坐起发了狂似的就要去扯那些困境,一声“阿元”让她动作停下。

冰凉的手被人笼入掌心,暖黄烛光随着床幔掀开显露,随后是一个背光的剪影。

“无限……?”

 

“是我。”他应声侧坐,头颅低垂,鬓发如棉温柔拂上她脸颊。

她不再叫他们初见时那个名字,但她永远是他的阿元。

额头相抵,鼻尖轻贴,柔软鼻息逐渐安抚了她的不安,他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,阿元只是摇头,阖眼许久不欲言明。

他亦不愿催,握惯长剑的手掌力度极轻极慢地、拍在她后背。

眼前人是长久不曾拥有一个安稳觉——二人共处一室,久别重逢互诉衷肠到最后只剩他一人絮絮叨叨,无限从军机要务中回神,姑娘已经伏桌睡着了。中原男子一时哑然,眉眼弯弯将她抱到自己床榻,仔细包裹好。

如今她醒了,眼角胭红,脆弱得像一盏琉璃灯,哪里还有半点杀星的样子?

“你睡时下了雨,现在空气很好,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

微卷栗发轻蹭他胸口,她睁开一双明眸,道:“好。”

此刻已是春天,西风收敛暴烈,气候如同少女温和,两道身影先后御马出关。但见弦月皎洁,群山绵延,积雪如银,天赐萧关在此,无声守护。

女子一马当先,马蹄踩破冷月光,飞尘扬沙,恨不能逃离人间;最终还是他挥鞭上前,扯住了缰绳,扶着女孩胳膊一把抱她下马——阿史那家姑娘成长于马背上,他毫不疑她驭马能力甚至不在自己之下——但在自己面前,她可以什么都不会。

和旁人的赞叹嫉妒艳羡不同,他心疼她的无所不能。

 

“你都知道了的,我是突厥与汉女共生养出的、杂种……许是真心喜爱我母亲,父汗不曾疏忽我,但也因为我的血统,又实实在在疏远着我,他教我骑射谋略,但不允许我如其他兄姊参政。”

游走江湖朝政之间的无限很明白,胡人向来更看重母亲一方的势力,若非一母同胞,同姓兄弟姊妹结亲亦不少见;单单论阿史那杜尔,他身后母族势力便是贵族赫兰氏,若由毫无根基的阿元从政分权,无异让她虎口拔牙。

“身为上者与臣属互相掣肘,未必时时皆能如意,正如父汗并不主战,却连修生养息的命令都下达不得。”

缓带轻裘,他怀中姑娘依稀能看出昔日灵气,发上金钗光彩熠熠,不曾为时光折磨。眼前一片水草齐腰,马儿悠然饮川,带起波纹晃散水月。背靠老树,无限伸着右臂抱紧女子,一边低下头去轻声应了一个,“嗯?”

他在听。

阿元瞳色是一副水墨画里常被忽略又必不可少的灰,“但他没想到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。”

于是他的心上人笑着流出一滴泪,蘸满灰扑扑的月色,猝不及防滴在他虎口。

那枚吻轻柔得像吻一朵初开花蕊,不带一丝占有与掠夺,无声而有效地安抚她的伤痛。

于是她沉浸在他给的安抚里,像久旱逢甘霖。

 

“十五岁那年母亲病故,我请求扶灵归故里,塞外至江南,这一来一回我就走了足足三年,我见到了母亲的故乡,但我并未觉得和塞外不同。

“它们都不是我的归处。”

无限心中一紧,臂上力度不自觉增加,阿元浑然不觉,自顾娓娓。

“返途中,我一时兴起甩掉了护卫跑去赏灯,结果灯没有怎么看,倒是被人看中了。”

他随怀中人低笑出声,女子一双明眸含情,与梦中数次凝睇的样子毫无分别。

“以后关内会有你的归所,阿元。”他与任何一个用情至深的人一样许诺,粗糙掌心温柔合放着女子伤疤叠加的手,“战事平定,我们一起回江南,定居、游玩都随你心愿,仗剑天涯亦无不可——”

月见草缓缓绽放,此夜星辰此夜风,耳鬓厮磨,他紧盯那双逐渐明亮的眼——幸好,幸好,这么些年,她在自己面前还是孩子心性。

“还有,元娘子莫要忘了带夫婿前去拜访岳母大人。”

她恼羞举拳,落在年轻郎君身上又被轻而易举化去攻势,“阿娘可不喜欢登徒子。”

他握一握女子毫无修饰的腕子,一时只觉太瘦,问了一句之前的玉镯,得到的答复是她晦暗不明的表情,索性不再去问。水木窸窣,晚风飘摇,草原歌曲经由热恋小儿女哼唱,哀感大减,只觉依恋缠绵。

围栏中成群的骏马里,哪些是你依赖相伴的骏马?

走不出思绪的七旗故乡中,哪个是我们所寻找的归宿?

草原上奔驰的骏马中,哪些才是随影相伴的良驹呢?

走不出思绪的七旗故乡中,是否还有相识的故人啊?

……

年轻的姑娘与少年郎十指相扣,二人相互依偎的姿势像两棵共沐了百年风雨的苍天古树;异域的歌谣满是怀念和希冀,听歌人凝视歌者,江左的杏花流水山阴的残阳古道,前生经历的风景他都想带她重游一遍。

 

“阿元。”

“嗯?”

他轻抚那一头柔软的长发,只是叫叫她而已。

 

两匹马儿跟在主人的身后踱步回营,月下两个身影斜斜拉着极长。

无限眼前的小姑娘笑笑闹闹,生机勃勃,直到接近城门——胡人军队的驻扎之地。

火光如星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成百上千的火光在城墙下亮着,越近一步,越亮一分,直将年轻姑娘脸上的笑意消磨殆尽。

“无限,我,先回去了。”

她松开无限的手,面无表情,又变回阿史那木黎华,孤身一人,走入摇摇欲坠的危墙之下。

 

“豁真,舒忧大人已经离开了。”牙帐的厚帘掀起又放下,自草原跟来的副手哥舒靠近木黎华坐下,朝火堆伸出手取暖。

木黎华心不在焉点头,拇指不住摩挲一枚玉器;哥舒探身,将她手腕掰过一看,惊奇地“咦”了一声。

“豁真并未将手镯予冼夫人陪葬?”

木黎华沉吟片刻,“父汗将手镯取出了——”她长叹一口气,“更料想不到手镯和遗诏放在一起。”

哥舒捋一缕木黎华蓬松卷曲的褐色长发,“大汗尤爱冼夫人乌发,因此无数突厥女子效仿冼夫人,尽取草膏将头发染黑。”

木黎华失笑,靠在同伴身上,“父汗亦常感叹,我未随阿娘生一头云鬓青丝。”

“我们便不如汉女么?”哥舒似笑非笑,往火里丢根木头。

“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‘不如’,只是人心向背。””

木黎华对着篝火将手镯套进手腕,温润玉器顺着粗糙皮肉往里推,她有片刻停顿,忽然很想将这份约束砸碎。

 

十日后,突厥大军集结城门之下,旌旗猎猎,艳阳高悬。

骏马轻喷鼻息,哥舒拉紧缰绳,视线从城门往上移动,一男一女并肩而立,——仰望久了,刺目的阳光几乎让她陷入眼盲。

她的木黎华豁真,她出身平凡却心怀天下的女孩,名声、功勋以及……都触手可及。

她见过木黎华赛马得胜后的英气骄傲,她见过木黎华载歌载舞的鲜妍活泼,她也见过木黎华放牧游走的安逸悠闲,却从未见过此刻的豁真,纵是距离遥远,面目模糊,却是十足明显的不开心。

——tbc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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